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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勉强拖动残躯左右避让,不住退却。烈阳的剑上聚着他的真元灵火,威力非同一般,她也不敢轻视。

    黑道人与和尚却到一边负手观望去了。那头绿虎却趴在道人身边,眉吊恶气,睁着一双金黄眼睛看向她。单嫣心中着急,看见胡不为拿着一支草耙在屋中叫骂,想找出路来帮助自己,只是被烈阳的气息隔住了,跟只没头苍蝇一般团团乱转。而且经过这一番酣斗,自己早间被符法击穿的伤口又流出血来了,左腿和后背如被烈火炙烤,又辣又热,锥心的刺痛在毛孔间传递,苦楚难过之处,如诸多大刑同时加身一般。

    忍无可忍,心中涌出杀机来,娇斥了一声,飒然后退丈余,一手握拳,拇指外翻,向天做了个手诀,口中大声喊几节单音‘宁’‘破’‘耶’‘夺’‘智’……刹那间,‘锵!’的一声金铁交鸣,六只银色的飞钹凭空出现在她身侧,边缘锋利之极。单嫣也不动作,六只大圆利器自飞卷直去,外面三人连同胡不为哪看的清来势,眼花缭乱,只见六条白练天上地下嗖嗖穿行,巧女穿梭一般,不时贴着雪地掠过,铲起一排巨大白潮,劈头盖脸向烈阳拍去。只几个来去便将烈阳真人埋成了烈阳雪人。烈阳早顾不得攻击妖怪了,见几朵飞盘寒光凌然,又激射极速,收了剑,右腿盘左膝上,双手反扣守住顶门,摆了个魁星踢斗姿势。念动护身咒护身,免得被劈成两半或者四半。虽然被劈完后变成四臀四臂,听来与三头六臂差相仿佛,似乎也相去不远,而且八支对九支,也不过少了一臂,还甚工整对仗,但为保江湖上日后不出现烈阳一块或者烈阳八坨等等有损他老人家威名的神奇称呼,这等好事可还是万万尝试不得的。

    黑道人跟那和尚勃然色变,看见飞钹纵横来去,尽在烈阳的身前身后数掠过,烈阳的衣衫被护身咒引动的真罩护住了,看来还不如何翻动。只是每次银钹盘过,咻咻声中,地上的雪块却被劲风高高卷起,扬成浓密尘雾,久久不散落下来。

    此时胜负已判,烈阳自在雪中入定了。只有等死之功,再无还手之力。单嫣也不想伤害这固执道人,舞钹片刻,见三人噤若寒蝉,已收功效。料想他们识得厉害,再不敢不自量力来骚扰自己了。当下把钹收了回去,寒着脸问院外的一秃一毛:“道长,神僧,还要将小女子留下么?”二人都低了头看脚尖,似乎脚上长了什么有趣之物。

    单嫣再不理会他们,一瘸一拐走到胡不为旁边,道:“不为哥哥,我要走了!你自己好好保重……你的钉子我从那几个坏人手上夺回来了,埋在你门槛下,你……日后若还有缘,我们再见罢。”短短一日间两次剧斗,她的法力几损耗殆尽,加上身上受损过巨,她已只能勉力支撑。若不能尽快找一处僻静的灵地调息功课,只怕元气难以尽复。只是,半日短聚又行将长别,日后何时才能再见到这个从小维护她的可亲大哥?两人是否从此就天各一方?她心中情思千结,有千言万语,但却只字也说不出口。

    胡不为见她裸裎而来,心中微觉尴尬,一双眼睛左右四顾,不知放哪合适。但一瞥间,看到单嫣眼中哀婉凄凉的神色,不由得心头大震。这副表情何其熟悉,虽然妻子两次去世前都没跟他如此诀别,但在他心目中,已自动补全了妻子临死前凄怨留恋的表情,便是单嫣刻下这副忧伤痛苦之色,诸多不舍、悲哀和眷恋尽在盈盈的眼波中了。一时心中恍惚,哪辨得眼前人是单嫣还是爱妻赵萱,朦胧间,似乎看到赵氏正满眼哀绝看着自己,内中有多少蚀骨的柔情和相思,便在这刹那亦如永恒的瞬间,他什么都忘记了,只知道妻子在跟他道别,就要离开他。

    “萱儿!你不要走!”胡不为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叫道:“你不要走!”。单嫣心情激荡,却只能苦笑,轻轻挣开一手,又捋下胡不为的手掌,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覆下,两颗泪悄无声息滴落下来,滴进土中了,洇开,消失不见。

    “不为哥哥,你……保重——啊!”最后一句陡然拔高,与之前两句浑不相称,胡不为惊醒过来,看着单嫣猛的睁圆了双目,面上有痛苦之色。下看时,却见她胸前正中如长了肉刺一般,皮肉鼓起,一截乌黑的剑尖穿透出来,鲜血跟着渗出,顷刻间便将她雪白的前胸腹部染得湿漉漉的一片殷红。回头看时,却见烈阳站在两丈开外,持着一把黢黑铁剑,刺入了单嫣左侧肩胛骨,却当胸穿透出来。原来他身在罩中,神志还清明。见单嫣收了银钹来跟胡不为话别,趁她伤感分心,立下杀手。没想到单嫣往时心思缜密,但在跟胡不为分离之时竟然如此神魂不守,一击之下果然得手。当下大声欢呼:“哈!妖精!你去死吧!叫你折磨老子!”适才单嫣的飞钹在他身边来去如电,他心中深以为惧,所以有‘折磨’之说。

    单嫣嘴角流下血来,心中愤怒已到极点,张圆了双目看向烈阳,一字一顿说道:“你—好—卑—鄙!”一手虚托向天,喝道:“金钺前导,雷鼓后轰,冰石参法,千里协同!”一大口血沫喷了出来,便在此时,她掌中油然生起一片明亮之极的青白叶片来,在掌心悠悠翻转,青白的光芒耀如暗夜明灯,映得偏房里面有如白昼。烈阳哪容她施展法术,当下咬牙奋力一扭,掌中剑蛇翻腾开来,将单嫣带得凌空翻了一个圈,脱离了剑尖,‘碰!’的撞到墙上。掉到地上来,血滴纷飞。胡不为目眦欲裂,扑上前去,抱住单嫣嘶声大喊:“嫣儿!”见她面色白极,眼中神采渐渐消退,掌中的青叶光焰也渐渐转淡了。单嫣眼角滑出一滴泪,凄然道:“不为哥哥……看来……看来真的要……走了。”眼中变得决绝,手中叶片也越来越明亮。

    便在此时,烈阳的蛇剑吞吐又到,只是胡不为挡在身前,只刺入了单嫣的肩头。烈阳虽然憎恶妖怪,到底还是修道之人,自以维护天道为己任,见胡不为是无辜之人,也并不想伤害他。只叫道:“喂!臭小子赶紧让开!让道爷杀了她!”他年纪比胡不为要大,但称人为臭小子,殊不礼貌,只是他原本就是这等卤莽粗暴脾气,若不如此说话反倒令人奇怪了。

    顷刻间,单嫣面上神色数变,一会决绝非常,复又平和。几次以后,终究还是忍住了,惨然叹息,摇摇头,低声说一句:“万物为铜……你逃不开的。”手臂一振,青叶子向门外雪地飞去,落在几人站立的十余丈之外。单嫣长长出一口气,在胡不为怀里阖上了眼睛。

    烈阳早抢上来,拧了剑还想在戮她身体,胡不为势若疯狂,分开双手,抱住他的双腿拱头往门外直推,道人不及防之下被推了个趄趔,勃然大怒,喝道:“你被妖精迷惑,到此时还执迷不悟!”扬手就想给胡不为一个耳光,哪知话音未消,猛听见院外暴雷频闪,十数条青蓝的电光从天顶豁然下劈,震得耳朵再听不着东西。满屋诸人骇然变色,抬头上望,却见院外天空乱云如墨,聚得乌黑一片,雷光劈完,天上降下无数巨大冰雹,大者如饭镬,尽砸在方圆十丈的土地上,土地隆隆震动,人人站立不稳,都跌坐下来。这才知道,单嫣直到临死,仍不肯向他们释放这可怖法术,宁可当场殒命。其心之善,可见万一。

    胡不为见片刻间这可亲的妹妹又被人害死,只被雷光冰雹震惊片刻,又狂怒起来,在屋中寻了扫把簸箕之物,奋力击打众人,他筋骨极弱,这些东西只怕是连病鼠都砸不死,如何伤得几个修术之士。见三人轻易躲开了,心中更是愤恨,也不多想,从怀中抓出一把土符来,向前一扔,口中念动沉土咒“山神土地,持槌将军,腾天倒地,驱石奔云,队仗千万,统领神兵,开旗急召,不得稽停,聚土沉表,百地传声!急急如律令!”十几张黄符在空中燃成火花,消散不见。屋内屋外的地面却同时震动起来,土墙上垒的石块,挣脱灰泥,咚咚砸落。胡不为见沉土咒有效,当即喝一声:“起!”登时,数百个土馒头汹涌而出,冲破雪层鼓突出来,却比他以前号令的土包要大上数倍。

    只是馒头再大,也还不能伤人,一个圆圆的土包从烈阳脚底起来,将他顶了上去,登时显得比另两人还高。烈阳莫名其妙,喝问道:“你干什么!”跳了下来,向他怒目而视。也不屑跟他动手,转头走过去,检看单嫣尸身。胡不为施术失败,大感泄气,又觉悲痛,见道人到单嫣的尸身旁边似乎不怀好意,又冲了过去,骂道:“贼道士!狗道士!她都死了你还要如何!你滚!”他明知自己不是几人对手,便再攻击也是枉然。于是便逞口舌之利,恶言相诟。

    烈阳牛眼一翻就要发作,但自重身份,又不想和他一介蠢民同样见识,确认单嫣断了气,脉息尽绝,知道已经死透了。重重哼了一声,出门到院外去了。

    胡不为眼泪汪汪,半搀起单嫣,轻轻搽拭她脸上的血迹。“嫣儿,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快点跑开了……为什么不用法术砸死这几个贼秃杂毛!”他呜呜痛哭,口中不择言词。两名道人听见,忍不住齐声喝骂,怒目看他。和尚却转过秃瓢脑袋。胡不为骂了几句,除下衣衫盖住单嫣的尸身。她虽已死去,但总不能让她当着许多人面赤身露体。心中悲怒难抑,再转头时,却见烈阳正用长剑挖他正屋门槛。当下跳将起来,喝道:“你干么挖我家门?”烈阳傲然道:“狐狸精将东西藏在此处,我当然要挖来看看。”也不理会胡不为阻挠,只挖得数下,一支手臂长短的褐色铁鞭和镇煞钉显现出来,又有几个乌黑的瓷瓶,两张乌黑似革非革物事,还有一面白玉牌,那正是单嫣从两个黑衣人身上拿回的。道人喊了一声:“枯蝶鞭!果然是她害死我徒儿!”从坑中取出鞭子,望空一抖,一阵白光闪过,数百只灰褐色的蝴蝶从光中飞起,直向天空飞去,去势极速,顷刻间变成米粒大小点,又消失不见。烈阳咬牙骂道:“该死的狐狸精大话欺人,胡说什么狗屁铜炉铜丸,装的一副菩萨心肠,原来还是害死了我徒儿!”向着单嫣尸身方向啐了一口,将鞭子放到怀中收好了,又想去拿镇煞钉。胡不为一见,赶紧扑上去,将身子伏倒,用胸膛挡住了洞口。急道:“这是我的!你不能乱动!”烈阳乜了他一眼,见左右一僧一道看着,也不好相强自堕身份,便说道:“我只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又不会抢了你的,这么担心干吗?”想想觉得不能自圆其说,又补充道:“老子观中宝物多的是,又怎么会看上你的破铜烂铁。”这句此地无银三百两登时引来三人侧目。

    另两个出家人检查过后,确信狐妖已毙命,只呆了片刻便一同走了。留下胡不为和一个孩子,以及四具尸体留在当地。此时天色入晚,已有零零落落的雪花掉落下来。村中并无闲人走动,加上胡不为家位置偏僻,这一番打斗倒无几人知觉,便是听到响动,也当是谁家着急过年放的鞭炮了。胡不为回到房中,将单嫣的尸身抱到墙边和赵氏并排躺着,忧愤伤心,又感念狐狸精恩情,自不免又一番涕泗纵横和自恨自悔。

    唏嘘既已,便又愁上心头。这许多尸身后事他可无法自理,须得找人帮忙才行。当下搽泪站起,绕过院墙走到单枕才家敲门。哪知才到门前,却见一只巨大铜锁当门锁住,单枕才和莲香早到邻村丈母娘家过年去了。胡不为心中惘然,大感失望。面临如此大事,这个兄弟却不告而别,真令人伤心。他却不知,早间他一家被黑衣人杀害过后,莲香便死活拉着单枕才远远逃开,再不向后一顾。单枕才架不住妻子的厉声恐吓和百般威逼,终于抛掉兄弟之情,决然而去。

    二十多年亲如骨肉的异姓兄弟,感情竟然如此不堪推敲,还远不如一只异类狐狸精来得真心诚恳,如此际遇,岂不令人叹息伤心?

    耳中听见儿子声嘶力竭的哭叫,胡不为心思愈烦。满面愁容回到卧室,抱起了小家伙,见实在没有可以让他入口的东西,仓促只得将指头放入他口中了。孩子饿得狠了,哪知是诈,当即含了不住吮吸,咂咂有声,待得少停,发现并无物下肚,仍又咧开小嘴大哭。胡不为无奈,只好抱他起来,想到村中找一个有奶水的农妇喂他。

    此时门外早就纷纷扬扬,鹅毛大雪落将下来,望空中看去,绵绵密密的白色碎絮从天幕飘下,无声无息落到村中各处。远处隐有零落的鞭炮声音传来。那是孩童在放烟花。原来,现在已近除夕啊。这家家喜庆祥和的年关大节,亲人团圆之日,他胡氏一家却家破人亡,只余冻饿侵袭的父子,一人饥饿哭叫,一人惶惑忧烦欲死,如此绝悲绝哀不幸事,重墨难书。

    直过了两个时辰后,胡不为才从村东的吴竟德家中回来。吴竟德夏间得子,他的妻子奶水丰足,又一向敬重胡不为,见他深夜求哺幼儿,极肯帮忙。小婴儿吃得直打奶嗝,心满意足睡去了。胡不为百般道谢,望家中回来。见儿子吃得喜乐,他也郁闷稍纾。

    但走到村中后,脚步越来越沉重。家,那还能称是家么?没有亲人了,没有人再跟他说话。偏房中只有四具尸体。家中冷冷清清,他还回去干吗?胡不为停住脚步,痴痴的想,大雪落下,登时将他衣衫头巾和眉毛都覆上一层白绵,他心中冰冷已极。

    婴儿被雪片扑到脸上,细细哼了一声。胡不为才惊醒了,带一腔凄凉慢慢走回家中,风如刀剪,飕飕过耳。院子里水缸上覆着雪,洗衣的木桶翻倒了。偌大的一片庭院没有一丝人气,窗格里一片黑暗,两个时辰里,房中的蜡烛早已燃尽熄灭了。庭前两只没有点亮的大红灯笼,在雪地反光下看来有些苍白。旋风夹着雪花吹过,灯笼吱嘎摇晃。

    这是人间大喜的除夕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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